婚礼的小说

核心提示1一个秋日的午后,我开车去农村参加朋友强子的婚礼。我与强子的认识,缘于县里召开的一次乡镇企业大会,他简洁有力的发言吸引了我的注意,尤其是那句“没什么办不成的事”的口头禅更令我印象深刻。强子是个农民企业家,高考落榜后,没有复读再考,而是选择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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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秋日的午后,我开车去农村参加朋友强子的婚礼。

我与强子的认识,缘于县里召开的一次乡镇企业大会,他简洁有力的发言吸引了我的注意,尤其是那句“没什么办不成的事”的口头禅更令我印象深刻。

强子是个农民企业家,高考落榜后,没有复读再考,而是选择回农村创业,短短几年间,从几只鸡几头牛发展成现在年利润达百万规模的养殖厂,还给村里修了一条水泥路。

做为县电视台的记者,我采访过他几回,一来二去熟络了,他每次到县城办事,都要约我喝两杯,现在两人已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

说起强子的婚事,还是我的撮合。

强子其貌不扬,仔细说还有点难看,个子低,鸡胸,还带着点驼背,虽说事业有成,想嫁他的姑娘不乏其人,但他觉得她们都是奔着他的钱去的,所以三十多了还未成家。

一个偶然的机会,在我的引荐下,强子认识了我的高中同学苏毛。

再往深说一下,我还追求过苏毛,但她对我似乎不感冒,除了同学之间的表面来往之外,再没什么过深的交情,连单独吃饭也没有过。

本来借着强子来县城的机会,我约她和我一起陪同强子吃饭,以此亲近她,没想到她和强子单线联系上了,慢慢地处成了朋友,又慢慢地谈开了恋爱,终于到了要组建家庭的地步。

对此,我没说的,一个是好朋友,一个是老同学,我唯有祝福他们幸福美满,况且做为牵线的月老,我多少还有些成就感。

强子特意嘱咐让我提前一天去,所以我吃过午饭就启程了。

2

从县里到乡里,再从乡里到村里,随着道路变窄,农村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了。

前面的路边有人拦车,我便减了速,靠边停下,放下玻璃,见是一个很胖的女人,大概三十多岁,一件红色的T恤把她身上的肥肉勒出一道一道的棱和沟。

她弯下腰问我:“你去哪呀?”

“牛轭弯村。”

“正好!”

她没征得我的同意,直接拉开车门坐了进来,把肥胖的身体用劲往里挤了挤,啪地把门关上,“走哇。”

她的反客为主让我大为不快,有心和她理论几句,但想到她和强子是同村,做为强子的朋友,我不能太掉他的面子,便忍住了,发动了车子。

“你是谁家亲戚?”她很不礼貌地盯着我,“我怎么从没见过?”

我心想,你谁啊,人家的亲戚非得你见过吗?

嘴上却说:“强子的朋友。”

“哦,啊呀,我把这茬给忘了,强子明天典礼呢。”

典礼是举行婚礼的意思,这里的农村人习惯这么说。

我嗯了一声,不想和她过深地交谈。

她沉默了一会儿,又问:“你和强子的关系应该不错吧?”

这问题充分暴露了她的智商,我真心不想回答她,但她的没礼貌,我还没学会,于是含糊其辞地说了句:“没什么错不错的,朋友嘛。”

可她似乎一刻不说话就难受得不行,她说话的时候还爱看着我,我虽然目视前方,但眼角的余光还是能瞥见她那张满含油腻的胖脸。

她忽然采用了一句电视剧里的老套台词神秘地说:“有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?”

我觉得十分滑稽,真心没兴趣听她故弄玄虚的卖弄,但我是个记者,对八卦有着天然的敏锐,所以我说:“说吧。”

她吭了吭喉咙,仿佛怕谁听到似的压低声音说:“强子的老婆其实是个洗浴城的小姐。”

我差点吐血,本能地踩了下刹车,她肥胖的身体向前一撞,胸前的两团肉球压在工作台上。肉厚防撞,她安然无恙,马上坐直了身体,看看我,又看看前方,疑惑地问:“前面有啥呢?”

放开刹车,车子平稳地行驶起来,我瞪了她一眼,以教训的口吻说:“谁给瞎说的?人家苏毛大学毕业后一直本本分分地工作,和洗浴城有毛的关系?东西可以乱吃,话可不能乱说,真是的,无事生非!”

被我教训了,她不说话了,但只消停了片刻,又不安分了,试探着问我:“你认识她?”

“当然认识了。”

“她和你关系怎么样?”

我没好气地说:“这么说吧,我和她是高中同学,还同桌过一年多呢,她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?就是我介绍她和强子认识的。你们这些人,瞎传什么八卦,到底是谁说的?”

“村里人都这么说,”她嘟囔道,“只是不敢在强子面前说。其实也不能怪村里人,明摆着嘛,苏毛那么漂亮,那么洋气,她能看得上强子?要说看上,也是看上了他的钱……”

我粗暴地打断她:“你无聊不无聊呀,人家谁看上看不上谁,跟你有毛关系呀?”

“反正人人都那么说。”她低声争辩道。

“那你告诉我,是谁说的?”

她不作声了。

我指指脚下:“这条路是强子修的吧?你们受了益反倒说人家坏话?”

“我不是说他坏话,他人实在,别被骗了。”

我哼了一声,“管好你自己吧,别乱嚼舌根子!”

她闭嘴了。

3

隔了一会儿,她又不甘寂寞了,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颗大红苹果,递向我,“吃个苹果哇。”

我没说话,摆了摆手。

她直接把苹果递在我面前,身体也靠了过来,“吃哇吃哇,洗过了,干净的。”

我抬起手肘,烦躁地把她的手臂推开。

“吃哇吃哇,客气啥呢?”

她又把苹果递过来,几乎要往我嘴里塞。

我又把她推开,大声说:“不吃,不吃啊!”

她终于还是识趣了,收回苹果,自己吃起来,咔擦咔擦,伴随着口水的声音,简直令人作呕。

可她的嘴还是不误说话,吃了几口苹果,又来劲了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我说:“村里有个后生在洗浴城见过她呢,还点了她,开始不认识,后来强子领回她时,他认出了她。”

“哪个后生,叫什么名字?”我强压住怒气问。

“这可不能说,我不能把人家卖了呀!”

压低声音。

“我刚跟你说的,你可千万别告诉强子啊,人家爱得啥也似的,咱可不能破坏,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,唉,只是委屈了强子了,那么有本事的一个人,戴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。”

我敢保证,如果她是个男人,我肯定会照着她那张臭嘴狠狠地来一拳的,但她是女人,我不能动手,有心把她赶下去,未免显得自己太鼠肚鸡肠了,好在不关我的事。

“你想想,”她还在自顾自地说着,“她要在城里有正经工作,嫁到农村干啥?她要典礼了,她家一个人也没过来,再说了,明天典礼,不是应该明天才往回娶吗?可她前几天就过来住下不走了,哪有这样的?成何体统!”

这点,我知道内情,在婚礼的举办上,强子和苏毛的爸妈发生了一些分歧,强子想在农村办,毕竟是往回娶媳妇,不是做上门女婿;苏毛的爸妈则想在城里办,条件好些,新时代的新人没那么多瞎讲究,热闹好就行了。

最后结合了传统婚礼和新思想达成共识,婚礼办两次,先在农村办,算娶,由男方家宴客,女方家属不参与;后在城里办,算“回门”,由女方家宴客,皆大欢喜。

婚礼就是图个热闹,就免去了往回娶这个环节,从县城到村里有点路程,又费时间又费钱。

强子倒不怕花钱,只是觉得没必要,路上又没认识人,装样子给谁看?搞得人都挺累的。双方都同意。

却没想到这点微小的变化引起这么多的猜测。

我正想把详情说给她,她指指前方:“到了。”

我以前来过几次强子的家,所以就直接开了过去,我没问她家住在哪,我也没打算送她回家,没让她中途下车就已经很有涵养了。

快到强子家的小二楼时,她指指前方:“我家还得往前走走。”

我不客气地说:“你自己走吧,车快没油了,怕返程不够。”

“强子家有油,专门备了两大油桶呢。”

我没答言,拐下路基,到了强子家的院门口停下,她才下了车。

院门口停着十几辆车,周围搭起几座漂亮的帐篷,想必是给亲朋好友住宿的。

西装革履的强子从院子里跑出来和我握手。

“可算把你这个大记者盼来了!”

那个胖女人哈哈大笑道:“典个礼还专门请记者呀,牛逼了哇,没想到我还坐了回大记者的车,啊呀,可不敢把我说的话报道出去呀!”

强子说:“梅花姐说笑了,朋友,私人关系,回屋坐哇。”

“不了不了,”梅花连忙摆手,“你家不动朋亲,我回去算咋回事儿?问新娘子好。”

原来村里有婚丧活动,总要请全村人参加,称为动朋亲,后来双方都觉得是负累,就不请了。

梅花说完就摇摆着肥硕的身体走了。

我骂道:“什么破女人,满嘴跑火车,气死我了!”

强子搂着我的肩膀说:“我们村的高音喇叭,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
4

强子家的小二楼,在一马平川的农村显得异样突兀,院子里已聚集了不少客人,攒成堆闲磕牙,我都不认识,同学们这场婚礼不参与,他们都参加苏毛那方办的婚礼。

强子把我领进屋,我见到了苏毛,她今天打扮得格外鲜艳,化了浓妆,大红大紫,平添了几分妖娆,但我总看着她便扭,不如平时那么自然随意,本来很熟悉,忽然变得好陌生。

不知是不是胖女人梅花说得让我产生了心理暗示,我越看越觉得她像戏台上的旦角,甚至真还有几分民国时期青楼女子的风尘气息,虽然我从未在民国生活过。

尤其是她的神态,略显忧郁,就是笑容,也有些强装的成分。

我奇怪,结婚难道不高兴吗?你们可是自由恋爱呢。

强子说:“我也有雇婚庆摄影的,但他们没法跟你这个专业记者比,你带设备了吗?辛苦一下,多拍些照片,你随便一拍,洗出来就能当成明信片用。”

他是主角,自然很忙,跟我说了几句话,就去忙别的了。

我和苏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,就从车里拿出相机到处拍照去了,时间过得倒蛮快的。

5

婚礼前夕的晚餐,乡俗称“夜坐”,虽没有婚礼正规,有档次,但比婚礼热闹,放得开。

“夜坐”没大小,没规矩,想怎么玩就怎么玩,其实就是相当于给宾客一次热闹的机会,反倒没新郎新娘什么事。

酒席设在院子里。

院子很大,铺着平整的如城里街上的渗水砖,摆了七八桌,都坐满了人,吵吵嚷嚷好不热闹,只是我不喝酒,又没个认识人,显得有些无聊。

强子出来绕了一圈,集体敬了几杯酒后就离席了。

今天他不是主角,所谓“娶新耍旧”,他爸妈被一群人围着好一顿捉弄,给灌了不少酒。

苏毛没参加酒席,按传统,她还没被娶回来呢,虽是新式婚礼,但她今晚露面着实不妥。

我拿着相机随意拍了些照片,镜头里全是觥筹交错的场景,觉得没什么意思,就起身出了院子。

坐进车里,和几个朋友打了一通电话排遣无聊,刚挂断,有人敲玻璃,我放下玻璃仔细辨认了一下,认出是苏毛。夜色下,可见她换了平时的着装,头发也披了下来。

我愣了一下,问: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
她没说话,拉开车门,坐在副驾上,头仰靠在背枕上,很疲惫的样子。

“累了吧?”我说。

她直起身,失神地望着挡风玻璃外浓重的夜色,舒了口气,半天才说:“随便转转吹吹风吧,闷死了!”

我迟疑了一下,发动了车子,缓缓地驶向油路。

开了一会儿,听不到吵嚷声了,苏毛指指路边的小树林。

“停那里坐会儿吧。”

我没多想,旋转方向盘驶下油路,停在林间,关了车灯,仪表盘的亮光映衬着苏毛那张忧心忡忡的脸。

6

我有些不安地问:“你怎么了?好像有什么心事。”

苏毛没有即刻回答我,双手十指作成梳子,把长头发梳理了一遍,又抹了把脸,最后双掌夹着鼻子望着前方,半天才说: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

“我?瞒着你?什么?”我不解。

她把手掌从脸上拿开,转头看着我,问:“强子以前是不是坐过牢?”

“你听谁说的?”

“你别管我听谁说的,我问你他以前是不是坐过牢?”她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。

我摇摇头:“我没听说过,应该没吧?”

“应该?什么意思?你不是和他关系很好吗?”她又质问我。

我无奈地说:“我是和他关系挺好,可我们才认识多长时间呀?我在县城,他在农村,总共也没见几面,哪能了解那么多?他认识的人我又不认识,他自己也没跟我说过这码事。”

“那就八九不离十了,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这么说。”

“什么人在说?”

“你别管了,看来明天这婚礼能不能举行还两说。”

“你想干嘛?”我吃了一惊。

“他长得已经够难看了,如果品行再不端,我还有幸福吗?”

“这个,你别冲动,”我劝她,“咱们退一万步说,就算他坐过牢,那也是过去的事了,年轻人谁不犯点错?”

“那得看是因为什么坐的牢。”

“是呀,他们说强子是因为什么坐的牢?”

“强奸罪。”

我噎住了,怎么会这样?

苏毛说:“坐牢我可以不在乎,但我问过他几次,他死活不承认,从现在就开始骗我,以后还有好吗?再说,这个罪名,听起来都恶心,我死也不接受。这个问题弄不清楚,明天的婚礼就举行不成。”

毕竟我不太清楚强子的黑历史,所以不敢给她保证什么,思索片刻,我说:“那你干嘛不早点弄清楚?现在婚期已经定了,亲友也都请下了一家,你一句举行不成就罢婚,这得闹出多大的笑话?”

“笑话不笑话关我什么事?总不能为了让他们好看,我不管自己的幸福吧?”

我了解苏毛的性格,很倔,是非观分明,但疑心重,爱偏听偏信,决定了的事很难回头,一时不知该怎么劝她。

“还有你!”她转头定定地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敌意。

“我——怎么了?”我一怔。

“你和他是一丘之貉,鱼找鱼虾找虾,乌龟找王八,果然没错,难怪你们那么好。”

“你是不是吃错药了?”我也有些不高兴,语气不太好,“你什么意思?你是说我也因为强奸罪坐过牢?苏毛,我们同学这么多年,你对我多不了解少也了解点吧。”

“是的,我了解你,早应该由你想到他,都不是好鸟!别解释,不说了。我问你,你总那么意淫我有意思吗?”

“谁他妈的意淫你了?”我用力拍打着方向盘,“你疯了吗?”

7

苏毛的嘴角咧了咧,冷笑一下。

“你为什么要造我的谣?过过嘴瘾很享受是不?还跟我上过床?我现在还是你的情人?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!”

浑身的血液顿时冲上头顶,我敢保证,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类似的话,这简直是诬陷。

“谁他妈的说的?”我吼道,“你给我找过来,我当面问他!”

“我不知道是谁,是有人跟强子这么说的。”她始终很冷静,“就在前一刻,我最后问强子,强奸的事是真是假,假如他承认,能真心悔改,我会陪他走完婚礼然后再离婚,给他留点面子。可他还是不承认,反过来说我和你不清白,给他戴了绿帽子,而且是你亲口传出去的,现在都传到村里来了。呵呵,不愧是新闻记者,传播手段果然有一套,我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,厉害,佩服!”

说着向我竖起一个别有用心的大拇指。

我简直要崩溃,但此时此事,我不得不冷静,我想这谣肯定又是那个胖女人梅花造的,她忌恨我没送她回家,故意报复我。村里的人,我只和她说过话。

我舒口气,压住怒火,缓和一下语气。

“苏毛,你认真想想,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吗?肯定是有人故意给我们栽脏,你知道的,这里的人素质低。”

“素质,”她哼了一声,眼睛翻出大半白眼仁,透着鄙视和讽刺,“你也配谈素质?这里的人确实素质低,但只是文化素质低,品质要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高尚千百倍。就因为他们文化低,所以没心眼,不会编故事,不会拐弯抹角,只会说他们亲眼看到和亲耳听到的,呵呵,把素质两字好好写写吧。”

我正要说梅花还说你在洗浴城当过小姐呢,她已下了车,向强子家走去。

8

坐在车里郁闷了半天。

天阴沉沉的,隐约有雷声,天边划过几道丝状的闪电,冷风从车窗吹进来,带来丝丝凉意。

想来想去,我觉得有必要向强子解释一下,否则误会会越来越深,最后羊肉没吃上沾了满嘴腥可划不来。

开起车驶上油路,远远望见强子家的小二楼还是灯火通明,他特意在二楼的顶上边缘挂了一圈大红灯笼,把周围的天空映成了红色,在风力的作用下,飘摇不定,让我有种特别不舒服的感觉。

车子驶到院门口,下了车,从敞开的院门看到酒席已散了,几个农村女人正在收拾着盘碗,她们都默默的,没有点喜庆的样子,偶尔简单地交流几句。

“吐下的这桌,菜还装吗?”

“另装开,能喂猪,没人要我带走。”

“啊呀,让你往家打包几个菜,你咋连盘子也装进去了?”

“没注意,没注意,不好意思。”

我站在院门口,问:“散了?”

那几个女人停止了动作,一齐抬起头看我,面面相觑了一阵,一个粗大的女人说:“散了,都睡了。”

我回身,看到那几座帐篷亮起了灯,门都开着,那些宾客们或坐在床沿,或站在门口,相互说着话,见我回头,便都不说了,都带着一脸颇含深意的笑容,气氛有些怪异。

我转回身,又问:“强子呢?”

“睡了。”那个粗大的女人冲小二楼努了努下巴。

这算什么嘛,要我来参加婚礼,好歹有个人招呼我一下吧,你们都睡了,我睡哪?

小二楼的窗户亮着灯,隐约传来说话声,混吵一片,其间穿插着一男一女两个尖利的声音,似在吵架,好像是强子和苏毛。

我走过去,推开正门,客厅里有好几个人,有男有女,或坐在沙发上,或站在当地,气氛很不和谐。

09

我还没进门,忽然一个人冲过来,揪住我的领口,猛不防把我扯进屋里。

我立定脚步,看到他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,眉宇间带着一股城乡结合部的神态。

“你干嘛?”我吼道,双手抓住他揪着我领口的手腕,想弄开,可是弄不开。

他的两只眼睛瞪得老大,从眼眶里鼓出来,燃烧着通红的怒火,仿佛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似的。

“我是强子的二舅!”他一手揪着我的领口,一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,咚咚作响。

“二舅你这是——”

我的话还没说完,他刚拍完自己胸口的手掌就屈成拳头,呼一下捣在我的鼻子上。

我感到我的鼻梁骨塌了,倒不疼,是麻,鼻孔里有虫子爬出来,用手指摸摸,黏糊糊,红艳艳的。

“X你妈的,老子今天废了你!”

二舅还要打,被几个人拉开了,他的脚凭空乱踢着。

强子和苏毛吵架的声音从楼上传来。

强子的声音:“你就是给我装,明天也得把礼典了!”

苏毛回应:“凭什么?就凭你力气大能强奸人?我死也不!”

看来这货真要闹大这个事。

他们把二舅拉开一些距离,其中有个同样带着城乡结合部神态的中年女人走近我,同样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胸口,自我介绍道:“我是强子的三姨!”

“三姨,你们?”我甩甩手,光洁的地板上就多了一片斑驳的血点子。

三姨拍完自己的胸口,把手掌变成手指,指着我骂道:“你说你是个人不?你还是强子的朋友?你还是记者?屁!懒兔还不吃窝边草呢!强子好心请你来参加典礼,你却拉着新娘子跑到树林里玩车震,真该让他二舅把你废了才好呢!”

我的脑袋顿时嗡了一下,虽然我猜测他们忽然对我动怒可能是因为我所谓的“意淫”了苏毛,看样子,实际情况要严重得多。

显然,我和苏毛在车里争论的时候,被人看到了,而且被杜撰为车震。

这个误会闹大了!

强子妈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,说了句:“别说了,怪丢人的。”

“三姨,你们误会了,不是那样的,你听我解释——”

我还没正式开始解释,楼上的苏毛就替我解释了,随着一声瓷器落地的碎裂声,苏毛的声音骤然拔高:“我就是和他车震了,那又怎么样?两情相愿,不像你,强奸犯!”

完了,号称“小东邪”的苏毛偏偏在这个时候赌气,这回无论如何解释不清了。

我暗叫一声苦,姑奶奶,你这不是害我吗?

接着是摔门声,苏毛从楼梯上跑下来,我喊了一声“苏毛”,她没理我,径直跑出了屋。

强子追下来,充满敌意地瞪了我一眼,没说话,也跑出了屋。

“你们看这孙子把这个家害成个啥样了!”那边的二舅骂道,“你们放开我,让我弄死他!”

旁边的人苦劝着,死死抱着他。

三姨也回头劝道:“二哥你消消气,弄死他得陪一条命,不值当!畜牲命咋和人命比?说实话,我比你还想弄死他,可现在是法律社会,咱们不能冲动。大家都想想办法,好歹让那个烂货对付着把明天的礼典了,要不让人笑话死呀!至于这孙子,有办法收拾他,咱们排上队到他电视台闹,闹死他!”

我又抹了把鼻血,说:“各位,事情不是那样的,都是误会!”

“误会你妈个X,那婊子都认了!”那边的二舅嚷道。

我知道跟他们说不清,在这种事上,人们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,何况苏毛那货居然在这种时候耍性子。爱搬弄是非的,遇上爱赌气的,假的也成真的了。

强子妈吃力地站起来,扶着额头说:“头疼得厉害,我先睡了。”

三姨说:“大姐你赶快去休息吧,今天你喝得太多了,这些事交给我就行,我保管明天不误事,由他们,还反天了!”

说着瞟了我一眼,表示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。

想了想,我出了门。

二舅喊:“拦住他,别让他跑了!”

三姨说:“让他跑,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,电视台在那摆着呢!”

我没理会他们,到了院子里,那几个女人还在收拾着盘碗。

“梅花家住在哪?”我大声问。

那几个女人停下了手里的工作,一齐望向我,然后又相互望望,都不说话。

我提高声音喊道:“告诉我,梅花家住在哪?”

终于,一个女人向北指了指:“出村口,外墙贴白瓷砖的就是。”

我用袖子擦了把脸,也顾不得自己的仪容了,出了院子,看到帐篷里的那些人还没睡。

天空越发阴得黑,雷声更响,也更近了。

我上了自己的车,开上了油路。

10

朝北开了一分钟,就望见路边有座外墙贴白瓷砖的房子,被红砖院墙围着。

开到院门口,下了车,铁栅栏的院门已上了锁,屋里黑灯瞎火的。

我也不管礼貌不礼貌了,抬起手就拍门,一边喊道:“梅花,你给我出来!”

拍了半天,屋里的灯终于亮了起来,接着院灯也亮了,屋门打开,出来一个高瘦的男人,披着外衣,站在门口问:“你谁呀?”

我说:“你让梅花出来,我有事问她!”

“你是她啥人?”

“强子的朋友!”

“你找她啥事?”

“强子家出了事,和她有关。”

“失笑了,我家和强子家来往很少,能有啥关系?”他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。

我只得说:“梅花到处造苏毛的谣,现在闹得人家鸡犬不宁,婚礼都没法办了。”

他说:“那哪是她造的谣,全村人都知道啊,有啥事明天说吧,这半夜三更的,谁能陪得起你!”

我还要说什么,他转身回了屋。

我又拍着铁栅门,嚷道:“明天就迟了,必须是现在!”

院灯灭了。

我又拍门,屋里的灯也灭了。

我只能坐回车里,发动了马达,却不知该往何处去,一想到强子那帮亲戚虎视眈眈的样子,我就不由发怵,原来不是只有做贼才心虚。

有心一走了之,难免那帮人又说我“畏罪潜逃”,况且我得关注这事的发展,不管怎么样都得解释清楚,否则他们真要闹到电视台去,我这脸还往哪搁?

心不在焉地把车开上油路,漫无目标地走。

11

村子不大,很快就到了南村口。

雷声还在不时地传来,衬托着整个村庄更加寂静,连狗叫声都那么清晰。

我把车停在路边,下了车,走下路基,在田野上散步。清凉的风,让我的头脑冷却了不少,获得些许思考的能力。

但我还没来得及思考,就听到有个女声传来:“神经病啊你,快滚开!”

循声望去,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影,从身材上判断,一个应该是苏毛;拦在她前面的,是个男人,应该是强子。

我本不想过去添乱,但转念一想,避开强子那些无可理喻的亲戚,或许趁机能把事情说清楚,只要强子相信了我,事情就好解决了。

我便向他们走过去,走到近处,一道闪电划过,我认出来了,那个男人不是强子。他背对着我,身材要比强子高大,从穿着上看,应该就是本村村民。

我不由疑惑,便放慢脚步,又往近走了走。

夜很黑,加上他俩正在专心对峙,所以没察觉到我。

看情形,苏毛想回村,那个男人总是拦着她。

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苏毛急了。

“我想和你睡觉,嘿嘿。”一个极其猥琐的声音,“我上次在城里的洗浴城和你睡过后就忘不了,做梦都想。”

“疯子简直是,谁跟你睡觉了?”

“就你,你还跟我要钱了。”

我大吃一惊,莫非梅花说的是真的?苏毛真的在洗浴城当过小姐?不可能,怎么会?苏毛不是那种人,况且她有份不错的工作,家境也很好,爸妈都是体面人。

那是怎么回事?我想不通。

那个猥琐的声音又说:“你再跟我睡一次,我就再不缠你了。”

“滚开,我要回了!”

“反正你今晚必须得跟我睡一次,明天你就要结婚了,睡不上了,我怕强子。”

苏毛摸了摸身上,想是在摸手机,可是没摸到,她向一侧走了几步,想夺路而逃,可那个男人一闪身,仍堵在她前面。

她叫道:“你再这样我可要喊人了!”

“反正你刚才还和人家玩车震了,再睡上一次怕啥呢?”

他说完就冲上去抱住了苏毛,苏毛边叫边反抗着。

当下气不打一处来,我冲上前去,大喊一声:“住手!”

那人吓了一跳,呆了一下,苏毛趁机挣脱他的控制,跑到我这边来。

一道闪电劈开黑暗,我看到那人的脸,眼大无神,愣头愣脑,像个傻子。

一瞬间,今晚受到的各种屈辱和怨气全集中在他身上,我扑过去,抢圆手臂,照着他的脸就是狠狠的一拳。

他虽然看上去很结实,却不扛打,向后倒退几步,差点跌倒。

我怕他反击,又冲上去,提起一脚,一个撩天踢,正中他的裆部,他惨叫一声,双手捂着裆,倒在地上打滚。

我拉起苏毛就跑。

12

一口气跑到车里坐下,喘匀了气,我问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“鬼知道是怎么回事!”苏毛用手擦擦脸,整理了一下头发。

“你不认识他?”

“知道他叫杨二,是个羊倌,光棍汉,脑子有问题,再就不清楚了,我才来了几天呀?”

“那他为什么要那么说?”

“你什么意思啊?”她翻出多半的白眼仁瞪着我,“难不成我真的在洗浴城做过小姐吗?好吧,我就是。”

“你看你又赌气。”我埋怨道,“我想可能是那种地方光线不好,他脑子又有问题,记不住人,认错了,当然也可能是他故意那么说,想威胁你。”

苏毛哼了一声。

我说:“被人栽脏的滋味可还好受?”

她瞟了我一眼,没说话,显然还有气。

我问:“你干嘛要承认那些没有的事?”按亮顶灯,指指自己的脸,“看看,拜你所赐!他们还说要去电视台闹呢,这种时候赌气有意思吗?”

她的神色中有些歉疚,不过说的是:“横竖是不过了,怎么方便怎么来,真的假不了,假的真不了,他们一闹,还能把没的事闹成有的?”

我忧虑地说:“很有可能。”

沉默了一会儿,她问:“你留在这儿还有事吗?”

“你是说?”

“走吧,回县城,这婚我他妈的不结了。”她说开了粗话。

“不能这么一走了之,你是主角,几十号人还在那等着你呢。”

“我管他呢!”

“不管怎么样,先回去把事情说清楚,由他们信不信,然后我送你回县城。”

她忽然像个皮球泄了气似的,一下子软下来,仰靠在背枕上,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:“好吧。”

13

今晚注定不平静,我的车刚在强子家的院门口停下,就听到院子里一个女人的叫骂声,而且句句直指我:“叫那个记者滚出来,他死哪去了?还我清白!”

听声音好像是梅花。

我的头皮不由一紧,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。

苏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,就要开车门,我说:“要不你先别下去了,咱们俩个隔开点时间。”

“身正不怕影子斜,你怕什么!”她白了我一眼,毫不犹豫地下了车。

我只得也下了车,跟她走进了院子。

梅花正站在当院指手画脚地叫骂着,披头散发,像个疯子。

那些住在帐篷里的宾客,以及强子的七大姑八大姨,都被吸引了出来,却不见强子。

他们看到我和苏毛,一齐把目光投过来,梅花也不骂了,她噔噔噔几步走到我面前,一手叉腰,一手指着我,问道:“你半夜三更踢我家门算咋回事?”

我反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造我的谣?”

“我啥时造你的谣了?”

“你——你跟强子说我和苏毛是情人什么的。”

“我啥时这么说了?你把强子找来,我跟他当面对质!”

“那你还说,苏毛是,”我停顿了一下,转头看了一眼苏毛,“在洗浴城上班。”

“我也是听人说的,又不是我造的谣,全村人都知道呀!”梅花毫不示弱,“杨二还说睡过她呢,你问他去,干啥问我?谁做过啥没做过啥谁自己心里清楚!”

斜瞥了一眼苏毛,接着说:“我问你,你为啥踢我家门?我和你有啥关系?害得我老公以为我给他戴了绿帽子,把我一顿好打,你还我清白!你跟乡亲们说说清楚,我到底和你是啥关系?今天必须说清楚,否则没完!”

看她的样子,哪像个被人打过的人,她不打人就谢天谢地了。

我正要回话,强子的二舅气冲冲地走过来。

本能地,我往后退了两步。

那帮亲戚怕起冲突,都跑过来拉住他。

二舅倒没动手,瞪了一眼苏毛,然后问我:“你俩又去干啥了?强子哪去了?”

“我们在路上碰到的。”我解释,目光在人群中掠过,“是呀,强子哪去了?”

“你还没完了你?咋哪都有你!”二舅又发了怒,作势要打我,被人拉住。

三姨低声劝道:“二哥,不要张杨,自家人知道就行了,让他们狗咬狗去。”

我明白她说的狗咬狗,是指梅花和我。

二舅这才作罢。

14

梅花不消停,从动口发展到动手,过来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拽了一下。这娘们儿身大力不亏,我差点被他拽倒,踉跄几步。

围观人群中传出了笑声。

“来,”她叫道,“把今晚的事情说清楚,为啥要踢我家的门?我啥时和你不清白了?”

既然造谣的人不是她,我真还不知该说什么了。

不知何因,来到这里,我的口才完全用不上,智商完全不够用,他们的气势都很凶,说话语速都很快,说的又是我无法顾全的点上,我完全无还手之力,连招架之功也没。

我说:“你说归说,别动手行不?”

“我动手咋了,啊?我动手咋了?”梅花更来了劲,手不停地在我肩膀上推搡着,“你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敢说?你说啊,为啥要踢我家门?”

我被她推得不住地后退。

“你问问乡亲们,我梅花在村里是啥样人?是那种勾三搭四的人吗?我是坐过你的车不假,那样你就能来踢我家门吗?杨二当年踢刘寡妇家的门差点闹出人命你知道不?我还没成了寡妇你就来踢我家门,你还是人吗?”

我记得强子以前好像跟我说起过,在他们这里,半夜踢门就预示着对人家女人图谋不轨,是最忌讳的,往往会引起冲突。

我真难理解这个奇葩认定,人家要真的看上你家女人,怎么会公然去踢门,不能隐秘一些吗?

但我没空质疑这个风俗,只得一边后退一边解释:“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造我的谣,既然不是你造的,那就算了。”

“你一句算了就行吗?我老公不要我了,你看咋办吧?”

人群中有人接话:“那你就嫁到城里当记者夫人吧。”

接着是叽叽咕咕的笑声,此情此景,谁都不好大声笑出来。

我双手合掌,求饶道:“我错了,我不知道这些忌讳。”

但梅花并不打算放过我,还在推着我,推一下,拽一下,我被弄得东倒一下,西歪一下,狼狈不堪。

“说哇,咋解决?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别想过我这关,这礼也别典了!”

三姨不高兴地说:“我说梅花,他污辱你是他的问题,关典礼啥事?”

梅花振振有词:“他不是你家请来的吗?你家不请他来,我能受这样的污辱吗?我半辈子的清白都毁了。我跟你们说,女人最在乎的就是这个清白,我可不像洗浴城那些小姐一样不知廉耻,关乎名节的事,我拼命都不怕!”

三姨服软了,她想了想,对我说:“那谁,事情都是你闹出来的,你出点钱了了吧。”

梅花不说话了,果然她是为了钱。

15

我哭笑不得:“这么点事至于吗?再说我已经道过歉了。”

“道个歉就完了吗?还这么点事,你们这些城里人啊,就是不把我们农村人当人看。”这群人中,数三姨最冷静,也最会说话,似乎也最有权威,“生死事小,名节是大,人家都要拼命呢,你还说这是小事?”

好吧,破财免灾,我说:“行行,我出五百。”

心想出了这个钱,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城里了,这个地方,我是一刻也不想呆了,真不理解苏毛为什么偏要嫁到这里来。

“凭什么呀?”一直没说话的苏毛忽然开口了,“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吧?不能给他们惯这个毛病。”

我心想,姑奶奶呀,你就别添乱了,还嫌误会不够大吗?我现在反倒希望她站在我的敌对方。

强子的那帮亲戚都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瞪着苏毛,苏毛毫不在乎,直接无视。

“五百?”三姨笑了起来,“小子,你说现在这个时代,随便吃顿饭也不只这个数吧?别说是梅花了,我一个外人都觉得失笑。”

“好吧,那你说多少?”

三姨指指梅花:“你还是问她吧,她是受害者。”

我转问梅花:“你说多少?”

我豁出去了,算我走路撞了鬼。

梅花清了清嗓子:“我刚才看过了,院门的油漆皮掉了不少,铁栅也被踢歪了,得花钱修……”

我想解释,我只是拍了拍门,有那么严重吗?但不想对牛弹琴,烦躁地摆摆手。

“你直说吧,得多少钱?”

梅花还在罗列着:“我老公打了我,我得去看大夫;我还得休息几天,地里的活干不成;得雇人;还有,我头疼得实在不行,估计留下了后遗症;还有,我受了这么大的污辱,咋说也得给点精神损失费哇?”

我心想,你这精神,估计裸奔游街被扔臭鸡蛋也损失不了一点点,但没说。

她默算了一会儿,最后说:“修大门的费用,医药费,误工费,后续治疗补偿,加上精神损失费,少说也得一万。”

“什么,你抢劫啊!”尽管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,还是吃了一惊。

“差不多了,小子,给吧。”三姨帮衬道。

我说:“不行,太多了!”

苏毛说:“一分也别给,爱上哪告告去!”拉起我的手,“走吧,你解释不清!”

为了避嫌,我甩开了她的手,这里边夹着一个强子,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冤大头,况且我这样公然带走苏毛,更激怒了强子这帮亲戚,真要去电视台闹,我就完了。

这种事情,做为记者,我见识过太多,根本说不清,讲的不是道理,不是法律,而是所谓的人情味和人性化,虽然其中未必真的有人情和人性。

苏毛生气了,不再理我,站在一边。

最后还是在三姨的调停下,把赔偿降低到三千。

我从车里拿出钱包付钱的时候,苏毛没阻止我,只冷冷地说了一句:“你真没原则,亏你还是个记者!”

16

空中的雷声由车轮滚滚变成了爆炸,闪电也由丝状变成了片状,更亮了。

人群中有人说:“要下雨了!”

话音刚落,雨就落了下来,撒豆似的。

人群乱了起来,各自找地方避雨。一般宾客都跑出院子,钻进帐篷里;强子的亲戚以及我和苏毛躲回了小二楼;梅花收了钱还没来得及走,也跟了进来。

宽大的玻璃窗瞬间像被水浇了似的,迷蒙得看不清外面。

三姨说:“强子出去这么久,咋还不回来?”

我问:“他出去干嘛了?”

三姨白了我一眼:“佯问啥呢?你不知道?”

我这才想起,那会儿强子和苏毛吵架,苏毛负气出走,强子去追了,最后强子没找到苏毛,我却把她带了回来。

我有些不安,掏出手机拨了强子的号码,通了半天没人接。

“他可能没带手机。”苏毛说了一句,望向窗外,神色间有些担忧。

一群人谁也不说话,都望着窗外,只有梅花自顾自地在那里絮絮叨叨:“早知有这场大雨,就迟两天淌秋水了,这天气预报从来就没准过,不过没事,秋田浇得透,来年墒情好,就怕葵花被打倒,就不好割了,籽儿也得丢一些,怕是损失不少。”

苏毛双臂互抱着站在窗前,回头看了一眼梅花,说:“不正好吗?你还能跟电视台再要些赔偿,天气预报是他们出的。”

“那哪能呢?我梅花是讲理的人!”梅花呵呵地笑了起来,“天气预报是电视台出的,但他们又不认识老天爷,老天爷想灭谁,还会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商量吗?”

苏毛哼哼两声,转头向我伸出了手:“手机借我用一下。”

我把手机给了她,她拨了个号,放在耳边:“刘师傅,强子在厂里吗?……噢,那你们辛苦了,你要看见他让他给家里回个电话。”

又一连串的炸雷响过,雨更大了,我也不由担心起强子来,犹豫了一会儿,我拉开门,冲进雨地里。

天地间迷蒙一片,雨被风裹挟着形成一股强大的空间巨浪。

17

我从屋门口跑进车里,浑身就已湿透。

发动了车,打开雨刷,调到最高速,勉强刷开一片,车灯也只能照亮几步远。

正要走,副驾的门朝外拉开,泼进一道雨雾,湿淋淋的苏毛坐了进来。

我问:“你干嘛?”

她抹了把脸说:“你不是要去找强子吗?我跟你去!”

我只能由了她,开车驶上油路。

虽是油路,却也极其难行,我这辆十来万的经济型小轿车被风和雨袭击得左右晃动,感觉随时都可能翻车。

我握紧方向盘,小心翼翼地驾驶着。

苏毛说:“他不可能在油路上,你得开下去,我是在一片玉米地跟前甩掉他的。”

我望望前方两侧,已是汪洋一片。

我拍拍方向盘:“我这车,开下去非陷进去不可!”

“那你稍微快点。”

我踩了下油门,车速提高一些。

两侧的玻璃被雨幕浇着,根本看到不外面,苏毛把车窗放下一些,雨水立刻扑了进来,她就那么往外瞅着,看得出,她还是很关心强子的。

我也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往外望,其实是徒劳的,这么大的雨,除非强子就在路边,否则不可能看到他。

就在我们各自往两侧望时,我觉得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,我本能地踩死了刹车,停了下来。

“是不撞到东西了?”我不安地问。

苏毛也有些失魂落魄,说:“好像是,我好像看到一个人。”

我们下了车,路边的雨水中,果然躺着一个人。

我急忙跑过去一看,是强子!

我叫了两声,雨水灌进我嘴里,强子没回应。

“快,抬上车。”

我扶起强子的上身,苏毛抱住两条腿,终于把强子抬进车里的后座上。

“快,去医院!”苏毛说着,坐进车里,让强子的头枕在她的大腿上。

我钻进驾驶室,一边开车一边回头叫道:“强子,你怎么样?”

强子不回应。

苏毛说:“你专心开车吧,开快点。”

开快点,谈何容易?视线只有几米远,加上刚撞了人,我哪还敢开快?

我说:“咱们先去乡里的卫生院吧,稳住情况再去县医院,乡卫生院的条件现在也可以的,我采访过他们,各种设备都齐全。”

“嗯,只能这样了。”

从村里到乡里,平时开车最多半个小时就到了,可今天这天气,至少得多花一倍的时间。

苏毛不停地呼唤着强子的名字,强子终于醒了,咳嗽了几声。

苏毛喜极而泣,又带着自责地问:“强子,你怎么样?”

强子的第一句话把我和苏毛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:“我杀了人!”

“啊,你胡说什么呢,你杀了谁?”苏毛急问。

“杨二。”

“你,你不会真以为我和他做过那事吧?”苏毛生气地说。

“不,我,我知道他是瞎说的。”强子很虚弱,“那会儿,我出去找你,跟丢了,后来就碰到了杨二,他……他说他被,被你们两个打了,我恼他平时说你那些不好听的话,也打了他,他怕我,就说了实话……”

“以后再说吧,我们先去医院。”苏毛说。

“我怕坚持不到,我还是说吧。”

“别胡说!”我回头说,“车速不快,估计你伤得不严重。”

“我心疼得受不了,”强子咳嗽了两声,“杨二说,是,是梅花教给他那么说的,她说他只要那么说,就,就能跟……跟你睡上觉……”

“这个女人,怎么这么坏?”苏毛骂道。

强子接着说:“我当时气得不行,就又打了他,他摔倒了,摔倒了,头撞到一块石头上,脑浆子都出来了……我想报警,自首,又怕错过了,明天的……婚礼,后来就下雨了……”

苏毛哭出声来:“那是误杀,不会判太久,我会等你的!”

“我,我没坐过牢……没有强奸,是以前,找过一个对象,是梅花的亲戚,她拿了我许多彩礼,又,嫌我丑,临结婚时,她反,反悔了……”

“对不起,我不该不信任你……”苏毛已泣不成声。

“手,手机,给我。”强子问。

“干嘛?”

“报,报警。”

我从裤兜里摸出手机,在大腿上蹭了蹭,递向后面,“着水了,应该还能打。”

报完警,强子就不说话了,苏毛哭着不住地催我开快点。

18

到了卫生院,强子的身体已冰凉,大夫摇了摇头,表示无能为力。

车祸本身不严重,可是在他撞上车的瞬间,他的一根肋骨断了,直插进心脏里,穿了个透,所有没有外伤,自称“没什么办不成的事”的强子死在自己的婚礼前夜。

第二天,雨停了,两辆警车从乡里驶向牛轭弯村。

我的车做为事故车辆,暂时不能开,所以我坐了警车。

后面跟着一辆雇来的面包车,拉着强子的尸体,苏毛陪在身边。

自从强子被医生宣布死亡后,她就再没说过一句话,包括警察问话时,她也缄口不言。

路上警察告诉我,强子以前找过个对象,那个女人收了彩礼又要退婚,却不退彩礼,强子也没要,后来那个女人反悔了,想重新和强子好,强子不要她了,她就诬告强子强奸了她。

一个警察说:“按说那事全村人都知道呀,那么多人在场,两个人挨都没挨上,就说是强奸,摆明了讹钱嘛,她后来也承认了呀,咋能传出那样的版本呢?”

另一个警察指指脚下,颇有深意地说:“我看呀,就是强子修这条路修坏了,以前那帮人可是把强子当成神呢,自从他出钱修了这条路以后,就各种不对了,人人跟他借钱,不给借就骂,借了又不还。丁老汉在这条路上被撞死,他家人把灵棚搭在强子家院子里,硬是讹了几万块钱才罢休,说是路不修这么好,车就跑不了那么快,丁老汉就不会被撞死,真他妈的!现在强子也死在这条路上了,该把灵棚搭在谁家呢?”

“尤其是那个梅花,就是个祸害!”

我问:“她这种乱造谣不算犯法吗?”

“唉,看情况吧,不好说。这和网络造谣还不一样,不好收集证据,她一说就是开个玩笑,然后认两句错。”坐在我旁边的警察无奈地说。

坐在副驾上一个年长的警察愤愤地说:“这回无论如何得把她拷回去,我就是扯下这身皮也得让她在里面住几天!他妈的,这种人,比罪犯更可恨!”

“把我也判几年吧,顶命也行。”我喃喃地说,除了对强子的歉疚,我也无法面对其后的事,我仿佛看到,强子的一帮亲戚抬着强子的尸体在电视台门前哭丧……

几个警察一齐看了看我,谁也没说话,把目光投向窗外。

窗外是浸泡在水中七零八落的庄稼,我不由想,强子小二楼顶上的那圈红灯笼还好吗?

本故事纯属虚构,请勿对号入座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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