遗像摆在供桌上,灵车被红布遮盖,李美珍跪在供桌前大放悲声。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,唱着亡者的生平、为人和功德,沙哑悲恸。
情到深处,李美珍跪着挪到灵车旁,一手扶额,脸贴在车上哭。亡者女儿跟在她身后,头抵着地,身体因抽泣,不住地抖动。在旁围观的人,也忍不住抹泪。
末了,她说一句“父亲走好,永远安息,保佑世间子女”,然后结束了这场哭。
李美珍是福建长乐市的职业哭灵人,入行已22年。她18岁被迫嫁人,遭遇10年家暴,28岁逃离夫家,投靠姐姐后才得以哭灵为生。
她对哭要求高,一场哭持续一个多小时,词唱得清楚,悲伤得真切,要让听者落泪。“受过苦的人才哭得出来。”李美珍说,葬礼上,她心里想着父母和自己的前半生,泪就出来了。
这份职业是她人生的重启。28岁以后,她为别人哭,为自己活。一场哭从最初的70元涨到如今的3000元,李美珍挣到了钱,还为儿子在东莞买了婚房。
生活中的李美珍开朗爱笑。她50岁,身材苗条,腰背挺直,乌黑的长发扎起高马尾,显得格外年轻。
以下是李美珍的自述。
哭灵现场。受访者供图曾经砖厂打工
我们家8个兄弟姐妹,我排行老三。父亲结婚以后就去武汉打工了,家里就剩下母亲和失明的奶奶,母亲偶尔卖点布匹赚钱。小时候,我们家是很穷的,经济比较困难。
住着两间木房子,妈妈一间,奶奶一间,孩子们就打地铺,实用面积加起来不到20平方米。有时候,弟弟妹妹们会去邻居家睡。我念初中时,同学都有自行车骑,只有我走路上学,那时候就觉得自卑,很羡慕别人。
初中念完我就不读书了。爸妈几乎没管过我,但爸爸经常说,女孩子家一直读书干嘛,读得再高都是要嫁人的。我知道家里没钱,供我读书的钱都是妈妈借的,我就不想读了。
辍学后,有人来我家提亲。稀里糊涂的,就这样说定了一门亲事,父母跟我说的时候我哭了好几天。我不想嫁人,我有我的理想,想当一名老师,那时跟我同一届的同学好多都去做代课老师了,而我却要结婚。
我爸把我叫过来,跟说我,像我们这样的家庭,哪轮得上挑别人。这句话戳痛了我,我含泪答应嫁人。拜堂的时候刚好赶上学校放学,同学们路过我家大门,他们朝屋里看,一边看一边笑。那年我才十八九岁,懵懵懂懂的。
老公是我们村的,他没读过书,不识字,不通道理,生气了就打我,我跟他说不上话。年轻的时候我比较软弱,再加上自己娘家条件不好,嫁人的时候都没嫁妆,总觉得比别人矮一截,婆家人骂我打我,我也不敢说什么。
结婚没多久,我和老公去广东的砖厂打工。脏活累活我都干了,他还经常打我,掐着我的脖子,让我的腰顶在洗脸架上,拳头往我肚子上锤。在广东待了六七年,我生了两个孩子,那时候是真的苦,没有办法形容的。
有一次,我老公把我打得厉害了,姑姑还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,意思就是把我当狗肉看。我拿起一块儿砖头就往脑门上砸,那时候真的想死了。头上的血一直流,被我老公发现了,带着我去医院缝针,拆完线之后,我半夜偷偷坐大巴车回娘家。
几年没回过家,街道都变样了,我一路跑一路问。看到我妈,我抱着她,哇得一声哭出来。爸妈在长乐开了一家餐馆,我在里面帮忙。
后来,我老公他们家过来协商,把两个儿子给我养着,他自己回广东打工。当时儿子跟我说,你们不要离婚,我答应了,我们还在同一屋檐下生活。不过,我老公常年在广东,在家时间短。
一天能哭三场,晚上11点多才回家
接触到哭灵这一行,要多亏了我姐姐。姐姐比我大四岁,在长乐组建了一支高跷队,专门在丧事上表演。我回来后,她拉我加入,让我扮花旦,唱闽剧。可以这么说,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在颜值上面都是说得过去的。
有次办丧事,我看到隔壁村一个女的在哭,嘴里还说着唱词,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哭灵。回去之后我叫师父也给我写个词,我能哭。姐姐当时对我没抱什么信心,可拿到唱词之后,我念着念着就泪流满面。
那个词大概讲的是,父母这一辈子为了子女吃尽了苦头,自己舍不得吃,舍不得穿。我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,想着想着就哭了。学唱的那段时间,我词不离手,吃饭的时候也在念,每念一次都能流泪。
哭第一场的时候,我也没把握。一位东家找过来问我:“小妹你会不会做这个?”我说会,其实我什么都不会,就会这些词。但我念书的时候语文好,我就和东家聊亡者生前的事,在这份词的基础上又加了很多东西。
我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,我一个人跪在地上边哭边把亡者一生的经历唱出来,哭了有半个多小时。哭完,东家拉着我说:“真的佩服你。”那一场挣了70块钱,从那以后,我专门做哭灵。
我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,追求的是完美。东家让哭一个半小时,我就哭那么长时间,而且中间不停。在哭的当中我不敢喝水,一喝水就要停下来,影响情绪。
在做哭灵之前,我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,包括现在,我的爸妈,婆婆都健在,没有一个至亲过世。但是我在念亡者故事的时候,是真的伤心,可能我的性格比较软,感受力特别强。
我做哭灵算是比较早的,刚开始的三四年,市场还没有那么大的需求,工资也低。等差不多做了五六年,才慢慢有人加入这个行业。一场的费用也涨到了三百多,我一天能哭三场,晚上11点多才回家。哭得多了对声带有影响,我现在讲话,声音都是沙哑的。
那时候还挺对不起孩子的,我太想挣钱了。大儿子十一二岁的时候,有的东家想要个孙子在灵前,我就让儿子穿着孝衣跪在我身边,我哭的时候他也在抹泪。我从没告诉过儿子,我是做什么职业的,但我想他应该明白,母亲是多么不容易。
我对两个儿子特别好,电脑刚兴起的时候,两三千一台,我给他们买,手机刚兴起的时候,我也给他们买。他们带同学到家里玩,我给他们买水果、瓜子。别人都说我这样会把孩子宠坏的,可我儿子懂事。
现在哭一场能赚3000多,一个月有十几场,我有钱了,给儿子在东莞买了婚房,还给老家盖了新房。
《叶落归根》剧照,哭灵现场。
生者的苦,亡者的苦
我见过太多痛苦,有亡者的痛苦,也有生者的痛苦。不管哪一种痛,我都会哭得撕心裂肺。
有的亡者一辈子没享过福,当牛做马的,没吃过好的,没穿过好的。等孩子们有出息了,老人走了。所以说,有父母在的这些亲戚朋友,一定要好好珍惜眼前人,好好孝敬父母。父母走的时候,你们连孝敬的机会都没有。
还有一种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,那是生者的痛苦。我哭的最心痛的一家,亡者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,得癌症走了,留下一个7岁的儿子和11岁的女儿。
她让我印象很深刻。她和她老公是自由恋爱,她娘家人不满意两个人在一起,但是他们两人感情比较深,就结婚了。生了两个孩子后,她得病了,治疗三年,花了100多万,真的是人财两空。
我跟她丈夫聊的时候,她丈夫语气淡淡的,人都麻木了,我哭的时候,她丈夫也没掉泪。
哭完,我会说一声喝彩词,比如“我的好父亲今天走了,永远安息,保佑世上的子女”,话说完,悲伤就过去了。有时候东家的经历实在是太悲惨了,我说完喝彩词还是止不住哭,等到起灵走的时候,我还泪流满面,他们这辈子真的太苦太苦了。
很多人不理解,为什么要请别人来哭,自己不会哭吗?说实在的,流泪谁都会,但你要想说尽父母这辈子的心酸劳累,真的很多人不会。家属们讲亡者生前故事的时候,都很感激我能够认真听完,并把这些唱出来。
我经常会安慰那些亡者的家属。比如老人家过世了,我会拉着他老伴儿的手说,他走了也是一种解脱,你要好好生活着,吃饱穿暖,千万不要过度悲伤。因为很多人是病死的,他们走之前是很痛苦的,所以走了反而是一种解脱。
有些人说,干我们这一行会变得麻木,不怕死亡,但我真的很怕死亡。因为我爱我的家人,爱我的孩子,爱我的孙子,我要好好活着,能够陪他们多一点。
《叶落归根》剧照,哭灵现场。
百万元的葬礼
葬礼往往能看得出一家人的关系。
我记得有一家,老人去世了,老人的儿子早前去美国打拼,儿媳妇留在家照顾老人。儿媳妇老实,不爱说话,非常朴实的一个女人。葬礼的时候,老人的儿子回来了,带着他在美国找的小老婆。
那一场我哭得撕心裂肺,我恨老人的儿子,同情他儿媳妇。我抱着儿媳妇哭,边哭边说,你的命苦哦。心想,你用青春换美金,却不曾想,青春也没有了,美金也没有。旁边有人拉着我说,小妹你胆子够大的。我就说像他这样的男人,还给他留什么面子,说完我直勾勾地看着那个男人。
我们这个地方有很多出国赚钱的人,好多企业家,办葬礼讲排场。政府没有出台移风易俗的政策之前,一场葬礼要花一百多万的,有的人家光吃饭都安排了一百多桌,桌上的烟酒都是极好的。所以我说,没钱死都死不起哦。
记得有一次我去哭一个企业家,他媳妇儿请的我,怕子女哭不出来。他有一儿一女,三十多岁,算是富二代。我跪在灵前哭,他两个儿女都没有哭。并不是我哭得不好,不能够带动他们,而是他们没受过苦,感受不到父亲以前的苦。
你看他们一出生,老爸事业就做这么大,培养他读书有了好工作,找的老公、媳妇都是顶孝顺的,你说他们受过苦吗?你叫他们哭,怎么哭得出来?
我帮别人哭的时候,如果有一家姊妹三四个的,我能看出来,有的生活好哭得少,生活差的哭得多。为什么我每一场都会哭,其实我哭的同时,会想到自己的父母,会想到自己。
哭灵二十多年,我的身体不太好,腿疼膝盖也疼。但我的生活变好了,还和姐妹们合伙开了一家餐饮店。28岁回到父母身边,我开朗了很多,也交到一些朋友。在朋友眼里,我好像还挺阳光的。每次聚会,我会搞气氛,讲笑话,把大家逗乐。
再加上我本身有工作,多多少少有自己的收入,在精神层面比较轻松,人自然也变得开朗。我今年50岁了,但我还是不服老,能做到什么时候就做到什么时候。
来源:九派新闻